“泥。”他低说,这个磨合罗,只有他可以触碰。
蛮伢又要动手,李元惜按住他:“带孩子们去街道司,左姐姐和周哥哥该回来了。”
说罢,摸摸他的头,附在他耳边轻说:“没关系,有惜姐姐在,平哥哥不会有事的。”
蛮伢本就心情忐忑,听了这话才安心些,向孟良平道歉后,领着孩子们乖顺地出门去街道司了。
作坊内安静得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如同金黄的薄纱,轻盈地笼着院子。种草娃娃层层叠叠铺陈开去,密密绒绒地出了一茬绿茵,然而这颜色,孟良平并不稀罕,他只稀罕手里的烂泥片。
就连那重阳光,他都嫌碍事!他烦躁地用后背抵挡着,颌骨紧咬,高蹙的眉峰,眼睑剪下的阴影,都释放出股杜绝任何人事的寒气。
这一定是他很珍视的东西吧?
忽然的,李元惜很同情他,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能安慰他的办法。
她筛了些细泥,备了清水,放置在他手边,看那修长的手指蘸水和泥,凭感觉寻找最合适的稀稠粘度。
李元惜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孟良平怒气正盛,训斥叫她出去,李元惜是个粗暴脾气,无名火噌地腾起,她起身要走,忽又发觉自己未免太听他话。
“这是我的地盘。”她回到原位盘膝坐下,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打定主意的倔强模样。
向来,她不善于隐藏心声,见孟良平又要恼怒地驱逐她,她抢在前头,直白地吐露。
“我不放心你。”
下午孟良平冲进街道司,劈头就向她要人,当时李元惜真以为蛮伢闯了弥天大祸,在周天和说明,蛮伢偷了他的私人物件,且这物件是个上了年头的磨合罗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良平居然有只小孩才玩的玩具?并且视它为宝?
这只磨合罗为何重要,起初,孟良平并不与她言说,可相对的,李元惜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替他做事,何况面前的孟良平,已全然不是平哥哥的模样,他眦目欲裂、焦急狂躁,自己尚看得心惊胆战,要是被蛮伢见了,不得惊吓到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蛮伢敬重你。”
李元惜劝说:“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不是强行阻拦。”
孟良平盯着她,如同看穿她的皮肉、审视她的骨髓那般犀利。之后,他才愿意简短地告诉她,那只磨合罗是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从获赠那天起,便是他最珍视的物件。
“我一定帮你追回这宝贝,但我相信蛮伢绝不是有心去偷,你该冷静下来,考虑让他主动还你。”她当时答应说。
眼下,蛮伢确实主动归还磨合罗,得到的却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泥水无法粘连碎片,孟良平更懊恼地甩掉泥片,顾不得李元惜,他觉得她投下的影子都显碍事!
“你走!”
“你那样的磨合罗,爹爹也曾给我买过只。”
李元惜自顾自的,轻声说道,孟良平懒得听她回忆,起身要走,地上扔着的做种草娃娃的细绳却险些绊倒他,浑然不像是那个能一刀捅穿疯牛心脏的武功高手。
他护紧簸箕里的碎片,惊魂未定地喘息。
李元惜看着他,记忆推开混沌的沙场厮杀,回到清冽冽的幼年时光。
那时的爹,很喜欢将她举坐在肩头,她则喜欢有模有样地学着舞弄棍棒。爹娘给她买过许多女孩才玩的玩具,都被她嫌弃扔掉,唯独那个磨合罗是例外。
“那时,小左还没来到我家,我也少有玩得来的朋友,便把磨合罗当做朋友,天天拿在手里把玩,喜爱极了,连睡觉都要它陪着。”
因为这段快乐的回忆,她的笑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她举起手里临时捏就的小人,向孟良平招手。
“你需要安静下来。”她劝说。
孟良平并不吭声,他回到泥水前,放平簸箕,深呼吸几次,小心翼翼地和泥,仔细地寻找、拼接两块相邻的泥片。当泥水仍然无法粘合两块碎片时,他沉沉地低下头去。
“人和人不一样,”他很悲痛:“磨合罗和磨合罗,也不一样!”
“是,我待它,自然没有你这般深的情谊,但一直以来,它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时练功没有进展,或是受伤了,或是被人挫败了,我都喜欢对它唠唠叨叨地讲心事。”
这些经历,孟良平并不觉得有趣,或是特殊,直到接下来一句话,才像雨天击中树干的一记惊雷,令他震惊到不知觉得停了手里正在和泥的动作。
“你说什么?”他问,严肃的神情叫李元惜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我们都有珍爱过的物件……”
“不是这句,”孟良平不耐烦地打断她:“前一句,你在你的磨合罗脚边……?”
李元惜怪异地看着他:“刻了只星星的形状。很奇怪吗?”
“没有,”孟良平察觉到自己声音微微发颤,连忙佯咳两声,好掩饰自己心情的大起伏:“那,那你的磨合罗,是个怎样的娃娃?”
许多年,李元惜都不曾回忆那只磨合罗的模样,不过,隐约记得,它也穿着短袄长裤,短发胖脸颊,乐呵呵地弯着一对眉眼,全天下没有一件令她苦恼的事似的。
“长相和你的磨合罗差不多,也是个女娃娃,”在孟良平目光的紧紧跟随下,李元惜极力回忆着它的特征,突然猛一拍大腿:“记起来了!它出自制作磨合罗的名家——鄜州田氏之手。”
孟良平小心地捡起泥块,佯装随意地扫瞭磨合罗的脚底——鄜州田氏的刻印清晰可见,旁边框着个小框,里面圈着只稚嫩的小星星,痕迹已显模糊。原因显而易见,小星星乃是磨合罗风干透后,别人拿小刀刻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