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在衙司内值守时,听来送委托的百姓说,长公主在洞元观为边境战事募捐,因为长公主并未对她说起这事,自己又没上街亲眼去证实,因此来问小左。
“你和师爷刚从那一带回来,想必听说过吧?”她问,心下一面期待这是真事,一面又想着,定然是谣言,长公主虽然仁厚,但洞元观祈禳已足以赢得百姓之心,她又何必为自己揽事,去做些百官都没伸手去做的大事?
哪成想,提起这事,小左就兴奋得很:“瞧,这么好的消息,都给孟大人的磨合罗给贻误了。长公主为延州战事募捐倒是真事,昨天开始的,今天我和师爷还专门去了趟,洞元观可热闹着呢。”
李元惜稳了稳精神,她欣喜难耐,叫小左继续说,她了解到的募捐情况如何。
“我听说,官家和后宫嫔妃都带头捐了银,长公主和平章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捐,富商捐的可不比官员少!黎民百姓更是排队去捐钱,也有捐粮捐布匹的。”
她开心地夸赞:“咱们这位长公主,总把自己是个没用的闲人挂在嘴边,可我看,她才是最有用的那个。”
李元惜听了,恍惚得像听天书,她万没想到,崇尚老庄无为的道家弟子,在兵戎大事面前,竟能如此尽责!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连你的故人水监大人,也捐银了,他没告诉你吗?”
李元惜摇头,孟良平不是喜欢邀功自夸的人,他做事一如自己,是性情中人,只求自己心安。
“不过,这也正常,周家赁马行捐钱,师爷还不是半个字都不提?”小左喜滋滋地说道:“这些银钱送到战场,不知道能做多少好事呢。京城的百姓,可比你我之前想的要热情多了,他们眼里,可不只有享受二字!”
小左这句话说对了,打从姐妹两个进京那晚,京城的奢靡享乐气息,就无处不在地体现出来,令她——一个刚从粗粝朴实、战事一触即发的边境之地过来的女子,无论如何也难赞赏,更不愿意融入进去。
可这些天来,她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穿走奔忙,见识了许多,尤其是金明砦战事传过来时,全城义愤,声讨夏贼,为战死的李士彬和铁壁军哀悼送行,全城男女老少俱不例外。
后,沙尘暴侵袭,疯牛铁蹄,牛角如刀,笼车幼童生死危在旦夕,她万没想到,前一刻恐慌不已,还需要她奋力维持秩序的京中百姓,陡然间众志成城,齐心搭救孩子们。
原来他们一直都善良、大义,只是之前自己被肤浅的情绪蒙蔽了双眼,对他们的印象偏激又片面。如今,又听小左说起捐款盛况,她感到羞愧不已:“他们,都是好百姓,我对他们误会太深了。”
她紧了紧拳,再看小左,她亦是两眼雾气。
“我也需尽力。”她叫小左先回街道司取来她剩余的所有俸禄,她拿了钱牵了马就往洞元观赶。
洞元观西临大佛寺,距离巴楼寺、法云寺不过一个路口,佛家信徒广布;东接内城北寺水门,船来舟往,水运亨通;北面横桥宽阔雄伟,如飞虹连接两岸,南面朝鲜使馆异域风情,邦国情谊深厚。洞元观处在这样一个位置,四面八方都有来客,李元惜去时,虽黄昏已过,人流仍然不息。
洞元观前的广场上,香炉生烟,招魂幡高高挂起,长公主一身素白衣裙,立在募捐台前,洞元观道长向着每一位前来捐钱的百姓送上护身符一张聊做答谢。
听人说,这些护身符,都是在祈禳法会期间,长公主和洞元观各位道长没日没夜地画出来的,法力最强。
但百姓们的目的,不是这张符,是边境战事。
酒鬼从酒葫芦里倒出铜子儿;主妇们从衣服暗兜里拿钱;和尚捐出寺庙香火钱;作坊手艺人把全身都搜了个遍;赶趁的艺人来了;瓦舍的红人来了;大腹便便的富商来了;猪倌来了;连倾脚头也来了;
赌场的赌徒摸着下巴几缕萎靡的胡子,想了又想,倒下钱就跑,生怕自己后悔,再拿回去;跟着太宗打过仗的残疾老兵,叫儿子背着,手心里攥着太宗赏的一粒金稞子,这是舍生忘死拿命换来的;挑担叫卖的,把一担的干馍都捐了:“我家有儿女,得花钱,但打仗的事,我们也要出力,这是我家娘子在火炉里焙了一天烤干的,拿去给兵士们吃。”
李元惜喉头哽咽,她真正地觉得,这些百姓可爱,极其可爱,每当她身边走过这样的人,她从来都难讲出口的“谢谢”二字,便不由得脱口而出。
爹娘、十万铁壁军的英灵若真被洞元观安抚,此刻就在此地看着,他们该有多欣慰。为国战死,死而无憾!
书生打扮的学子群情愤慨,站在香炉前呼吁百姓募捐:
“西夏占据我千里河套肥沃草场,尚不知足,屡次犯境,掳我财物,杀我百姓,与豺狼无异,今又企图直入中原,覆我国器,前有金明砦血仇,后有延州十日之围,必须杀之以雪恨,护我百姓周全,护我大宋万寿!”
有个驼背的老妪蹒跚走来,掏出个深蓝的布袋,倒出几十个铜子儿,也想捐钱。她穿着寒酸,一脸苦相,不知怎样省吃俭用才省下几个钱,长公主说什么也不收。
“大娘,你听我说,我这只是自愿募捐,朝廷仍会给陕西下拨军饷和军粮,不缺你这点钱。你收好,回去好好过日子。”
送老妪时,她看见了李元惜,莞尔一笑,李元惜连忙快步走前去,路过老妪时,她向老妪抱拳致谢,又匆匆接济给她一两碎银。老妪却摆手,指着长公主的方向:“往那儿捐,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