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到你进京那夜,就拿私人物件在万怡街立信,官家认为你作风胆大;又提到你拒与侯明远同流合污,一纸诉状将他发配延州,官家又觉得你是非分明;说到笼车幼童案……”
“你不该总是夸我,我没那么好。”这话,虽然都是事实,但李元惜听得些许懊恼,她深明自己脾气暴戾,与文绉绉的京官圈子格格不入,甚至也与京城温良淑贤的女子也处处不同,若是被人批评两句,尚且踏实,若是一味捧高,便觉得失真,尤其是这捧高的言论是给官家听去了,她便满腔的忐忑焦躁。
孟良平却笑望着她,对自己的叙述十分笃定:
“并非夸赞,我不敢以诳语蒙蔽圣上,所言,皆是事实。”
李元惜烦不胜烦:“算了,你现在变了个人似的,浑然没有以前强硬态度。”
“怎么?还有人想要挨骂的?”
“我心里不踏实。”
孟良平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心情复杂地望向河面。他初做水监时,五丈河远不是现在这般清澈宽广模样,积沙和垃圾垫高河床,五丈河被百姓戏称三丈河。
他年纪轻,没人愿服。都水监的老监丞们表面附和,私下里随便做些表面文章搪塞他,是他一句一句地骂,一步一步地逼,如李元惜所做,去除糟粕,提拔了一批雄心勃勃的新监丞,才有了今天的五丈河。
“我做都水监,力求每件经手大小事都尽善尽美,你如果有做不到的地方,我必然会严加苛责,不留私情。如果我没有苛责,那就表示,你做的,正合我心意。”他肯定地向李元惜点点头:“你尽可放心大胆地去做,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李元惜惊愕,“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这可是一句不得了的承诺。她自然相信,以孟良平的个性,不是随便说说,而是说到便会做到,可是为什么呢?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态度明显转暖,可自己又没做特殊的事情——凭什么得到这样的承诺?
“这话不像你能对我说出口的。”
“街道司管勾,十年内出了五任贪官污吏,养出了侯明远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蠹虫。如今,街道司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孟良平顿了顿,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送我衣服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不然是为何?”
“如今不怕别人流言蜚语了?”李元惜反问,孟良平笑着摇摇头:“街道司那伶牙俐齿、暗揣说媒之心的账房先生,只要她住了口,哪会有什么流言蜚语?”
“可我觉得,你都水监的衙役钱飞虎,也似乎不大对味了。”
“什么意思?”
孟良平正经问,李元惜却正经地答不上来,只是出于女子的敏感,她直觉到钱飞虎确实不大对味。
既然说不上所以然,她也不打算继续纠缠这个无聊的问题,便同孟良平并肩站着,隔着一道护栏去看五丈河的风光。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官家怎么会对我有兴趣?”
孟良平摇头,暂不言说,反倒先提起长公主。
“长公主的咳嗽病,是长年累月的病根,平日出行,并不知会街道司洒水开路,然,这次却托杨总管亲自去知会你,并邀你同车而行,你是不是也想知道,长公主对你何来的兴趣?”
“你的意思是,长公主,是遵照官家的意思,特意来接近我的?”
“不无这种可能。”
“为什么?”
“圣意难揣测。”
他扭头去看河岸,李元惜跟着看去,方才走过去的地方正闹闹哄哄地聚集人流,也有人惊慌向外退散的,同时,也见着两个青衫正粗着嗓门呵斥着,往那边赶。
“走,去看看!”
往河岸处聚集的都是些胆大好奇的主儿,凡是带着妻儿老人的,都向外围退散,一个个的都惊慌恐惧,口口声声说着“死人”、“可怕”。
难道有人溺水身亡了?
李元惜匆匆赶过去时,小左和也正着急地四处找她,连忙向她报说,河里有具浮尸。
“师爷正带人驱离百姓,保护尸体,我也派了青衫立刻向开封府报官。”她说,李元惜果见一群青衫正将闲看热闹的百姓驱离码头,周天和更是亲力亲为,制止人拿树枝乱戳尸体。
“刚死的?”李元惜锁着眉头问,倘若人就是在今夜的河灯会上溺毙的,那于情于理,她都无法脱离疏忽职守的惩戒。
但小左摇头,把手里的火把递给她,李元惜快步走过去,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顿时扑面而来,河岸边鼓囊囊地膨胀着具人尸,腐烂严重,模样极是骇人,面容更难以辨别。
清凉的河水轮番推挤着他,随时,它都可能爆掉。
有调皮的小孩见了,哇的大哭出声,把专心的众人都惊了跳。
小左忙蒙住他的眼睛,喊大人接回去,那家大人却不知在哪儿。
孟良平蹲下身来,拿袖子捂着口鼻,仔细打量那尸体,随后站起身来,安慰李元惜:“京城水系每年都会飘出几具浮尸,不是街道司所能掌控,不足为虑,后续清理干净污物便可。”
李元惜的心思,他拿捏得极是恰当,如果死者不是死于街道司维持秩序的疏忽,那她最担心的,便是会不会对街道司造成不良的影响。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李元惜惋惜说,孟良平方想答她,大概率可排除谋杀时,只听个女子哭喊着孩子的小名儿,看去时,那女子已泪水涟涟地赶到了,从小左手里接过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他,嫌他乱跑。
小孩分外委屈,抽噎着说:“不是我要乱跑,有个爷爷托我告诉管勾姐姐,有见面礼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