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本是普通的田庄大户,一家祖孙四代二十八口人入住一座大院,乡间娱乐不比城内多,平日里,这个时辰主人家早就睡熟了,今天却不同,钱家女人们几乎都分布在院墙外,一个个紧张地四处张望逡巡。
几条养得肥壮的黑狗被她们牵着,时不时地鼻孔贴地深嗅,陌生的气味令它们格外警觉。李元惜不得不后退至旱厕外,好遮掩自己身上的味道。
那边女人们又困又累,心里抱怨越积越多,管不住嘴了,干脆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真是倒霉,哪来的这么个扫把星,害苦咱们了。”
“上次端了贾家的,就是这个。”
“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们说,咱们这么做,不会出事吧?”
“出什么事?不是早派人找鬼去了吗?鬼来了,就没咱什么事了。”
“就是,他要不管,以后还怎么做这行的生意?”
“哎呀,你们别鬼不鬼的,大半夜的,瘆人。”
她们小声骂着,李元惜听着,似乎懂,又似乎不懂,捋了捋思路,猜想她们所说,应是钱家田庄也蓄了童工,不知怎么就被雷照发现了,于是,为保全自家的利益,钱家找鬼来处理雷照。而鬼,便是做人口贩卖生意的。
她攥紧拳头——这几个女人,个个都应是有孩子的,对待他人子女,毫无母性,更无身为人的怜悯之心,着实可恨。要不是碍着现在墙头还伏着个孟良平,她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忽然,几人中的一个粗嗓门的,手往路面指了指:“快看,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她牵着的那条狗,很是兴奋地叫了两声,挣脱牵绳跑上路去了,女人唤不回来,骂狗不成事,不如大鹅好使。
李元惜也向路面看去,果然,那火把由远及近,应是接回人来了。
早在延州时,通风报信的拟声,她便学了不少,这会儿正好能用上。
夜里可用鸱鸮的叫声。她两指含在唇前,刚要叫两声通知孟良平,一颗小石子就落到她肩上。
李元惜抬头,只见黑黢黢的树影间,孟良平半隐着身影,向她招了招手。
闲话不多说,她施展功夫,稳稳地上墙,随孟良平悄无声息地急行二十余步,到了院中一处荒僻角落。
说是荒僻,今夜却一点都不冷清,钱家年轻力壮的小伙都聚集在这里,围着一口小小的地窖,或者坐着,或者立着,还有的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
看这情形,雷照必定是被他们关进地窖里去了。外面放哨的女人无聊,这里看守的男人也憋气。
“等等等!都等半夜了,还没来!我看,鬼是诚心想让人死咱们手里。”
“依我看,咱何必等鬼。以前那些病死的崽儿怎么处置的,咱也怎么处置了他,反正他不能把咱拖下水。”那人朝窖口瞥了眼,但立刻被别人反驳了回去。
“你傻啊,崽儿是生是死没人知晓,他可是街道司的人,丢他一个大活人,他那羌蛮子管勾,不把咱大卸八块?咱现在得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她。”
“那羌蛮子,上次把贾家整得够狠。你说得对,让鬼去斗羌蛮子去。”
钱家的老掌柜被人左右搀扶着,脚步蹒跚地走到窖口边,向下俯瞰。
“人还活着吗?”
有个小伙捡了块石头丢下去,顿时,下面传来嗷嗷的嚎叫,他哂笑着:
“精神着呢,没那么容易死掉。”
李元惜听得嚎叫的瞬间,恨不得毛发都立起来——这声音熟悉,是雷照无疑!
既然已经探明,她便准备动手救人,不想,她手臂刚撑立起来,就被孟良平死死按住。他摇摇头,坚定地传达“不可行动”的意思。
再看那老掌柜,一辈子守着数百亩良田,直供着京城百万人口的吃食,滚滚利益面前,他心早已如铁石,冷漠麻木,任何挡道的障碍都得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雷照于他,是不应出现的狗屎,踢走尚且害怕脏鞋。
李元惜恨透了这类人。
“再等等,鬼来了,咱们就没事了。”老掌柜抬起拐杖,戳了戳其中几个小伙:“为万全考虑,咱们得避避风头,把那些小崽子们送出去。”
“送哪儿?”
“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
“可开封府这次,不像是一把火,咱们冒险,会不会出事?”
“那就送进后山洞穴里去!”老掌柜些许不耐烦,童工惹了麻烦,他老大的不痛快都等着发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风声过去再说。另外,去外头找些帮工,这百亩的庄稼都是银子,不能有个闪失。”
这时,外面跑回来了个女人,一脸喜色,喊那老掌柜:“大伯,来了,鬼来了!”
众人随即提起口气,站起身来,钱家大掌柜仍然被人搀着,匆匆往前院去。
李元惜听得清晰,方才还一脸阴狠的他,见了“鬼”,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连声诉苦。
“官府查地紧,照你们的吩咐,我家也没向街道司买粪肥,平日里一点牵扯都没有,可这厮不知怎么着,突然就找上门来了。”
“被发现了?”
人未到,声先到。
听闻鬼音,孟良平神色陡然变得冷峻,示意李元惜往阴影里缩,尽量将自己藏得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