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快感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他沉重的心思当如一片铅铸的阴霾,无法挥去。
牛车缓缓行出城门,向着渡口方向而去。重重叠叠挤压在车厢里的行囊像件厚重的棉被,帮他做了极好的掩饰。
入夜时,他总算嗅到了河水的咸潮,听到渡口的嘈杂。
孟良平跳出牛车,把乞儿也一并抱了出来,快速隐入路边的树林子里,车夫专门下来检查,以为有盗贼要抢他的货物,便拿马鞭,在车后对着不知名的强盗训斥了好一会儿,随后将松散的包袱再紧了紧,回车继续驱着老牛赶路。
却不晓得,这松散包袱里原先装的衣裳,已被孟良平取了两件去。
大人的衣裳还算合身,只是肩胛处略紧,他将夜行衣团在一起。
一口新鲜空气灌入干涸的口腔喉管,乞儿咳嗽着。
“换上。”孟良平交给他一身孩子的衣裳,同时仍警惕着周边环境。大宋京都四水贯都,八荒辐辏,水运极其发达,故,即使入夜,通往渡口的路上人流仍络绎不绝。之前李元惜要回延州,走的便是这个渡口。
交通如此便利,来往人流如此庞巨,孟良平不信鬼樊楼在此没有任何势力介入。
“你逃不掉,他们迟早会把你搜出来!”乞儿愤愤地解着衣扣,“我也做不了你的人质,我的命不值钱。”
“嘘!”他做了个噤声手势,向路面扫瞭一遭,低声回说:“我不这样认为。”
“你没有其他同伙吗?”
“你不就是?”
“扯淡!”乞儿狠推他:“我才不是你的同伙!”
“那么,这算什么?”孟良平抓起他的衣裳,一抖擞,竟掉下个钱袋来。钱袋上拿红丝线绣着“李磨镜”三个娟秀的字,表明它并非小乞儿所属之物。
面摊中发生的细节,孟良平作为局中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老鬼后摔时,他余光中摄入一道黄铜的颜色,那是因为一个人物闯进了面摊,他只是个寻常百姓,却因为做着打磨铜镜的营生,在身上多挂了几面小巧精致的铜镜。
京城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经纪人,把自己所做的买卖挂在身上,顶在头上,或挑在肩上,以博人注目。
自然的,李磨镜在面摊附近走动,寻找买卖时,孟良平也注意到他,当时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能顺利逃生,与李磨镜竟有莫大关系。
“不过是捡来的东西。”
乞儿立即夺回钱袋,穿好新衣,把钱袋又揣向怀里最深处。他的紧张,来源于对身边每个人的警惕。
“以你的精干,想必在鬼樊楼的控制下,已经混迹街头多年。我了解你们的身手,想偷别人的钱袋,几乎是顺手拈来,不费工夫,被偷的人往往当时浑然不觉。而你偏偏叫李磨镜当即发现被偷钱袋,且又能明确看到是你偷了……”
“我不过是失手了。”乞儿狡辩。
“这个失手未免太巧合,铜镜进入面摊,立时就照见我身后,那个面相阴狠的白面书生,便是尾随你而来的杀我之人!”
“你自作多情,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见他态度坚决,孟良平淡然一笑,也罢,不需和他再争辩什么,只需自己明白便好。
“这里到处都有鬼樊楼的人,别以为换身衣服就能躲得过——你到底是谁?”
“你知道的秘密已经足够引来杀身之祸了,临走就别再给自己添麻烦。”孟良平把两人脱下的衣衫拢在一起,裹了块大的石头,一起丢下河去。
乞儿紧跟着他:“你说‘临走’是什么意思?死了的那种‘走’,还是?”
他扫过茫茫河面,心情变得激动,他把空的袖子挽进腰带里去,沿着河岸向渡口奔去。
“你这人真够意思。李元惜是你什么人啊?”
孟良平想让乞儿噤声,但乞儿已跑出几步距离。
又有几个街痞看似漫不经心地寻找过来,看到河岸上有个孩童在跑,赖着天黑,灯火忽明忽暗的,看不清面貌,但好似空着一条袖筒,体格也与断臂乞儿相似,便抱着侥幸,朝乞儿喊了声“小骡子”。
小骡子,是断臂乞儿被叫了多少年的名儿,他本能地停下脚,向这边看来,正是这个动作,不巧暴露了他。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