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虽是个泥巴脸,却有几分熟悉,声音也似在哪里听过。京城里那笼车幼童案、田庄童工案,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叫好。我愿意救这趟急。你告诉我,那个交代张君平的字,是什么?”
“平。”
安顿妥当,孟良平回到船舱,扯了件遮盖货物的毛毡子,给小骡子盖上。夜里风凉,他又有手臂伤着,切不可路途上生了恶病。
“前几天死了的那个哑巴乞儿,老鬼杀的,”小骡子忽然说,他恨得咬牙切齿,要将心里的仇恨一吐为快:“我的胳膊,老鬼卸的。只要老鬼在,我就不可能逃出鬼樊楼!我恨死了他,我最好杀了他!现在是鬼樊楼难得一遇的乱时,是我拿自己的命博来的。”
拿命博来的乱,并不夸张,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步步惊心。
自李元惜在药铺赊账,遣掌柜给他买衣买药,他便对李元惜多了丝罕见的好感。彼时,他从鬼樊楼得到的任务与其他乞儿无异,监视药铺里购置止血药物的人。樊楼主险被刺杀的事情还未平息,他的哑巴小兄弟被狗咬伤。他去抓药,听说血竭能止血,这才想起李元惜当日抓的那副药方,凭着记忆说出其余几种药,大夫直言,那就是金疮药的配方。
他本可向鬼樊楼说明,但他头一次,想冒险替她掩饰下去。也正是因为这一次交集,令他对李元惜,对街道司,上了心。
后来,周天和与鬼樊楼交易寻找孔丫头,因知晓周天和是街道司师爷,故,他积极做了周天和的联络人,在这过程中,他看到了自己和孔丫头的共同点:均是被拐卖之人。
再后来,无论是捉西夏奸细,还是笼车幼童案,城里盛传李元惜美名时,他也大受鼓舞,重提逃出鬼樊楼的信心。
后来,哑巴小兄弟就被老鬼杀死了。
他害怕,同时又痛恨,害怕和痛恨就像插在他肋骨上的银针,只要呼吸就能感觉到疼痛。他发誓,一定要逃走!
金水河畔,夜游神号下水,雷照前往贾家田庄送粪肥,他暗示李元惜,贾家藏匿童工。这是他的小心机,试看李元惜是否对童工坐视不理。
钱家田庄藏匿童工,他再次冒险前往街道司,小左、周天和当即便有所反应。隔日,阴差阳错的,五花大绑的老鬼就被黑衣人押入京城。
他欣喜若狂,这是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他夺了卦幡,下到鬼樊楼毛遂自荐,求成为樊楼主与黑衣人对峙的棋子。
他已想好,若是黑衣人不杀人,他便打碎碗,拿碎片先给老鬼来个割喉,再趁乱逃跑。一命抵一命,即使被抓住,被鬼樊楼杀死,也死而无憾了。路途遇到的李磨镜,偷他钱袋是为那些挂满全身的铜镜进到黑衣人眼里,叫他看到白面书生。
黑衣人若逃,白面书生必追,他便少些逃生的压力。可先去街道司,寻求庇护,择时出城,下渡口,远离京城!
李元惜的出现亦是个意外,他想让李元惜远离面摊这个是非之地,好在将来庇护他时,不会被鬼樊楼多去骚扰。但李元惜非但没离开,还被黑衣人以一盒银针拉下水!
面摊内大乱的时候,他迅速抽身,李元惜和黑衣人都在往开封府跑,而白面书生和街痞则往相反方向跑,他万不能随大流,尽管计划之内的街道司正在那个方向。
退而求其次,他只能抄小道躲开封府后墙,极力寻找掩护,以期鬼樊楼不会寻到他,待听到李元惜在府衙外同捕头告辞时,他随即潜出——
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从哪儿闪出的黑衣人,出手截住了他。
“前面拐角一户人家搬家,躲行囊里能逃出京城!”他一句话堵住小骡子的嘴,绕过拐角,果然见人家搬家,黑衣人一手牢牢擎着他瘦弱的双腕,双双躲进行囊下。
“李元惜自顾不暇,你要逃,不能给她添乱。”
与他而言,黑衣人如同迷一般未解。眼下,小船将要离去,小骡子心潮起伏,老鬼没有在他眼前死掉,仍是他一大遗憾。
他看着对面的男人,糊满面的泥巴湿冷腥臭,仅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坚定地望着他。
“善恶有报。老鬼会死的!”孟良平告知。此非安慰,杀人偿命,古今律法皆是如此,何况老鬼恶贯满盈,杜衍绝不会放过他。
船家已到船头,随时准备撑船离岸,孟良平起身,预备下船去,小骡子突然噗通一声给他跪下。
“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救了我,我这条命苟且多活几年,一定还你!”
“胡闹!”孟良平气急训他:“你去滑州后,做个普通的孩子,学个谋生的本领,成家立业,不要再来京城了!”
说罢,叫船家撑船,自己一步跨上地面,目送着小货船离岸,往河中心去了。待船走远,他才回身,甩掉街痞,避开大路,抄小道回京。趁着夜色正浓,一路小心快行,潜回都水监。
寝房内,洗脸梳头上玉冠,擦身换衣再香薰,先打理回大宋水监的模样。
他回想起鬼樊楼在字条上,浓墨写就的“张元”二字,笔锋凌厉,俨然如同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胸膛。
仁宗一朝人才济济,众星璀璨,注定多少学子只能埋没,籍籍无名。张元、吴昊两人饱含学识,恃才狂傲,却累试不出,又家境殷实,养就了乖戾跋扈的脾性。就在这京城的一处酒馆,二人口放狂言,要让大宋见识二人的本事。
彼时,谁能料想,短短三年间,两人果真会成为大宋的心腹之患,今夜,更是会爬上大宋国皇帝的案头,大怒龙颜!
四更过后,东京城已是一日之中最安静的时分,街道上夜市的灯盏逐渐熄灭,早市的灯盏稀稀疏疏,唯有渡口灯火通明一条大河迎来送往,各类船只相继抵京或离京,伙夫走卒和船客来往不绝,周遭的客栈食铺热情招徕,这里不曾有休市之说。
想比河道的热闹,京城西北角的卫州门便稍显冷清,守城将士边打着哈欠,边做些无聊的游戏,聊以打发漫漫长夜。
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传来,灯火照耀的,见一着甲胄的斥候背着信筒疾驰而来,激得大家都精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