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回到穆家村的时候, 村口大娘的那一声喊,差点把他的乌云惊到。
“咱村小状元回来啦!”
村里的大娘们都有一把好嗓子, 从叫孩子吃饭到骂男人邋遢,嗓门一亮那就是人尽皆知。
这么一声出去,除了正在地里干活的,凡是有得闲的人家都凑了过来看热闹。
穆空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头刚一下马,就直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铺天盖地的恭维朝穆空青涌来,穆空青对这些直白的言语实在招架不住,向自己的亲娘投去求救的目光。
那头孙氏也被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围着夸呢。
有说她儿子是文曲星下了凡的,还有说她日后等着要做官夫人的, 间或夹着两句酸溜溜地说她命好, 孙氏也权当夸奖, 照单全收。
想当初他家送孩子去念书, 这些人背地里说了多少酸话,现在还不是都得还回来。
孙氏就不比穆空青这个面皮薄的。
她不仅不觉得不自在,反而享受得很。
自然地, 也就直接忽略了自家儿子的目光。
穆空青享受不来, 只能一路来回拉扯话题, 分散众人的注意力, 这才从人群中脱身出来, 进了自家大门。
这会儿穆老太刚巧去地里送饭了。
约莫是不放心那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自个儿在家, 所以也将人一并带上了, 现下家中一个人都没有。
好在村里都是多年乡亲,这一时半刻地无人在家,也不至于就要在门上挂把锁。
穆空青还是第一次碰到家中无人的时候, 这感觉也有些新奇。
只是不知为何, 这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桌椅板凳, 瞧着旁的地方也有杂物。
穆空青索性简单收拾了一番,老穆家的人就被村民们从地里叫了回来,孙氏也恰好听够了恭维,志得意满地进了门。
还未等穆空青说些什么,穆老太便兴冲冲道:“那掌勺厨子咱家都已找好了,猪也宰了一只,就等明儿中午开席了!”
“明日便直接摆席了?”穆空青也没想到这动作这么快的。
“自打那官差来了之后,咱家便已备上了,族里都出了几只鸡呢。”穆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节省过了大半辈子的他,这回这钱花得,确是半点儿都不心疼。
一切都已经备好了,村里出了个秀才也确实是件大喜事,穆空青没理由拦着不让办。
“就是大丫头她们那儿回不来,回头叫你大伯和你爹去一趟镇上,同她们说一声就是了。”穆老头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倒不是他不想大孙女回来。
只是每回来一回,就多招惹一回是非。
与其将人叫回来听那些难听话,不如就让人在外头好好过着。
就算是人家顾着穆空青的面儿,当面不说话,可那吊着眼睛一扫二瞄地,叫他老头子看着心里都难受,何况几个丫头本人。
穆空青也知晓。
村里人无论对他有多友善,也改变不了他们曾对几个姐姐造成的伤害。
世风如此,穆空青不会因此就记恨上他们。
但也不想让他几个姐姐,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体面,再跑回来受人冷眼。
第二日的宴席摆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穆家村上一回有这样的大喜事,还得是穆家已经去了的那位举人老爷中举时。
这回老穆家下了血本儿,几百斤的猪都宰了一只,那大碗的肉块直接就摆上了桌子。
院子里摆不下桌椅板凳,干脆直接搬去了村里晒谷子的空地。
席面上不仅上了大块大块的炖猪肉,还有油水十足的走地鸡,掌勺大厨子炖了一晚上的老鸭汤。
就连一碗普普通通的小青菜,那都是搁了猪油渣,炒得油光发亮的。
都说吃人嘴短,这一通饭吃了得有快一个时辰,穆空青耳边听到的好话就没停下过。
就连那平日里最爱拿老穆家说嘴的杏仁婶,这回都腆着脸对着穆空青一通吹捧。
还有临近几个村镇上,一些不知打哪儿听了消息的地主商户,听了穆家要开流水席的事,也都带着贺礼自行上门。
这头有人家的下人喊:“清安镇张老爷贺穆小三元。”
那头又有人叫:“陈家村陈员外贺穆公子高中。”
这一个个的,在村民眼中,可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听得席上的惊叹声是一阵一阵的。
最叫人惊叹的,还属后头来的几个衙役。
那几个衙役可还穿着差服呢,上来便是:“县丞大人闻穆秀才归家,特意差我等送上程仪。”
这做父母官的,放榜之后赠本县学子程仪也算是旧例了,穆空青自然不会推拒。
不过看在穆家村的村民眼中,这可就不是普通的赠程仪了!
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县令县丞的,只知来这儿送钱的,是本县最大的那个官儿。
连官老爷都给穆空青送礼了,这是得有多了不得啊!
当下,那些心里头还对老穆家有些嘀咕的人,便将心里头那些小心思都给憋住了。
穆空青倒是从始至终表情不变,任是谁来他都摆着笑脸。
若是有那贺礼送得太贵重的,他便直接将东西重新整整,再捯饬出一份回礼来,转头就给人又塞回了手上。
有那普普通通也不出格的,那便将送礼之人记下,回头逢年过节的,再给人还上一份。
现下他不过是个小秀才,说起来好听罢了,实际上连选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人送礼,不过是见他年纪小,觉得他日后前程还算不错,这会儿提前来搭个关系,日后也好说话。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除了穆空青笑得脸都僵了。
宴席结束后,有不少村人都热情地主动帮着收拾桌椅碗筷,也不知是怕从前说过的话得罪了人,还是当真只是吃人嘴短。
待这些杂事都了了,穆空青也准备将自己之后的打算告诉家里人了。
先是最要紧的,穆空青准备劝说家里人,在县城里买上一个小院子,并搬去住上一段时日。
他可还没忘呢,他之所以今年便急匆匆地下场院试,正是因着黄河有决堤的危险。
虽然至今也未见暴雨,可眼下才八月。
若如他老师所言那般,黄河上游已经有了漫溢之势,那么下游决堤,也就是一场暴雨的事。
如今他家已经不用再为徭役之事忧心,可若是在决堤时遇上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说了。
穆家村周边地势都不低,不然前些年黄河决堤,穆家村也不会逃过一劫。
不过若是说起这片儿地势最高的地方,那还得是清溪县。
是以为了安全起见,穆空青还是想叫家里干脆在县里租个院子。
一来遇事可以躲避。
县城里怎么都比村里安全。
无论是洪灾还是灾后的治安。
二来他几个姐姐都在县里。
穆空青私心里,是想着自己离家后,若是他娘愿意的话,好歹还能在县里找他姐姐说说话。
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穆空青将这事说了,
如今有清溪县丞的善意在,穆空青想要在县城租个院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别说穆老头,就是穆老二他们,也是经历过不少次水患的。
有运气好,水势没有波及到穆家村的时候,那村中的青壮便只需要防患流民。
若是运气不好,那水势大到连穆家村一通淹了,他们村里的人也得跟着逃荒。
往县城、往府城。
待到好容易安生了再回来,家中又是一贫如洗。
所以涉及水患,穆空青说要去县城租个院子避上一避,自然没人会反对。
只是穆空青又提了一嘴,后头还得将这事儿同老族长说一声。
现下只是有这个可能,村里人愿意搬就搬,不愿意想赌一赌,也不干他们的事。
同老族长说一声,便已经是尽了情谊了。
这当务之急解决了,后头还有两件事。
一是要同家中商量拜师之事,二也是想要同家里人说一下,关于他南下江南求学之事。
从清江府下江南,若是顺畅只需要十多日。
可若是要从永嘉回清江府,却很可能须得花上近一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若是定下了要去永嘉书院,那有八成的可能,是得在江南待上几年了。
果不其然,拜师之事还好说,家中欢天喜地地便应下了。
提到去永嘉书院之事,方才还欢天喜地的气氛,登时就沉默了下来。
先前去府城住上几天,考一场试,家中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去府城和去江南,去住上几天和住上几年,这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了。
若是按照穆空青话中的意思,他若是去了永嘉书院,再回家时,怕是得到乡试之年了。
穆空青明年又不欲下场。
这么一算,穆空青这一去,少说也得有四年。
穆空青也知晓,在这个信息流通不畅的时代,分别便是真正的分别,连面都见不到一面的那种。
即便是书信,也不知道得几个月才能送到一封。
可那里是文风鼎盛的江南之地,永嘉书院更是无数学子的心之所向。
他如今这个小三元,是看着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