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疚爱 (1)(2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回到办公室,冉咚咚没想到里面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喊了一声妈妈就猛扑过来。她把她紧紧抱住,问谁让你来的?唤雨说邵叔叔把我接过来的。这时她才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束鲜花,以百合、康乃馨为主,玫瑰为辅,满天星点缀。地板、办公桌和椅子一尘不染,就连窗帘都拆下来洗过。电脑的鼠标和鼠标垫换成了心形的,鼠标是黑色,垫子是粉红色,上面都印着笑脸。她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就像初恋般舒畅。

讯问完刘青,冉咚咚等一行四人直奔易春阳的老家。那地方叫易村,坐落在离省城四百多公里的一个缓坡,村后是高山,村下是白虹河。全村九十户人家,三分之二的人姓易,以种养为生,种稻谷种玉米种水果种蔬菜,养羊养猪养鸡鸭养鱼。平地仅限于沿河一带,每家每年种出的稻谷只够口粮,因此他们需要在坡地种植玉米来补充牲畜和家禽的饲料。养殖不是规模性的,看各户劳力情况,有的家养十几只羊三五头猪若干家禽,有的家没能力养牲畜就只养家禽。近年政府加大扶贫力度,修了一条连接山外的四级公路,但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多,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

易春阳的父母都是农民,最远去过县城。易父说易春阳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了,八个月来没看到这个野仔的一分钱,手机也打不通,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连爹妈都不认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每个月都往家里汇钱,或三百或五百不等,最多一次还汇过一千。说到一千元时,易父自豪地竖起一根手指,好像那根手指就是现金。据查,一千元易春阳仅仅汇过一次,是去年六月十日从省城长亭路某银行汇出的。这个时间是刘青付钱给他后的第十天,也是夏冰清遇害前的五天。冉咚咚想这一千元就是从刘青付给他的一万元中抽出来的,他留九千元跑路,也许已经逃到外省了。专案组在本村和邻村走访,调查了两天,没有发现易春阳回村的迹象。他们一边走访一边张贴悬赏通告,易父请求冉咚咚在他家门口也贴一张。冉咚咚说不贴在你家门口是不想让你们伤心。他说求你,免得我们想他的时候还要跑到别家去看。冉咚咚犹豫了一下,就在他家门板上端端正正地贴了一张。从悬赏通告贴上的那一刻起,易父和易母便抬头久久地凝视,仿佛看久了他们的儿子会开口说话。

易春阳在海南省三江市金牛街被抓,是两个月之后。当时他坐在邮局前的台阶上啃吃一个冷馒头,头发既长又脏,衣服破烂油腻。一名外卖小哥发现他长得像通缉犯,但不敢确认,便到金牛派出所报警。两名警察来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两圈。他说别看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说完,他两手往前一伸,等待手铐降临。两天后,他被押回来了,王副局长指定冉咚咚负责讯问。

易春阳说第二天,就是他把钱给我的第二天,我到半山小区的大门口找夏冰清,等了两天才看见她从门口出来,被一辆高级轿车接走。我骑摩托车跟踪,但跟到一半就跟丢了。摩托车是跟工头借的,借一天给他三十元,油费自理。我没有驾驶证,驾驶技术是在闲空时跟工头学的。又过了两天,下午四点多,夏冰清在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次我像磁铁一样跟着她,没跟丢。她在蓝湖东门下车,然后走进公园,沿着湖边的木栈道来到树林前,爬上湖边那块大石头,站在上面足足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当时太阳已落到楼那么高,她的影子拉得像长竹竿那么长。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像电视剧里想要轻生的那些女主角的背影。她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不然不会一动不动地站那么久,也许她想往湖里跳,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站了一个多小时,从石头上下来,走了。她走了,我没有走,而是望着那块石头发呆,想她会不会再来?她爱上了别人却不能跟别人结婚一定很痛苦吧?

“说重点,重点说去年六月十五号那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冉咚咚打断他。

他说每天下午,我都到湖边守株待兔,像等女朋友那样等她,希望有机会跟她接触。可是我等了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样等是等不到结果的,但我又想这样等,希望结果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付出,哪会有结果,明知道没结果还在傻等,原因是我想退出,想把钱还给老板,也曾想到卷款潜逃。可是我不敢跑,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来没骗过谁,更何况他那么尊重我。他给我借火,帮我点烟,夸我诗歌写得好,付我一大笔钱,长这么大谁对我这么好过?就连我爹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有的事情不经想,一想我就被他感动了,马上又去找工头借摩托车,像一只狗蹲在半山小区大门口等骨头,尽管一点把握都没有。

蹲到六月十五日下午五点半,我又看见她出来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我悄悄跟上,一直跟到蓝湖大酒店门前。她下了车,进了酒店,在大堂的咖啡店买了吃的喝的,坐了一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多钟,她从酒店里出来,往左边的步行道走去。走到那块石头边,她停住了,呆呆地望着湖面,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树林这边的栈道因为没灯,夜晚不太有人敢走。我想机会来了,就拿起栈道上的一块木板,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我爹用指关节敲我的脑壳那样敲,既恨铁不成钢又想棍棒出好人。没想到她的身体那么不经敲,一摇一晃就扑到水里。我怕她痛,怕她冷,扑通一声跳下去,紧紧地抱着她,一直抱到她不动了才松手。

“那块用来敲她的木板呢?”

他说我把它放到栈道原来的位置上了,放之前我怕它脏,就用泥巴和水搓洗了十几遍,然后套进枕木上的螺钉,用手扭紧。这块板是我在湖边等她的那几天看上的,它离那块大石头有二十米远。栈道上的木板都用螺钉固定,而我看上的这块螺钉已经松了。当她站在石头旁发呆时,我用手扭开松了的螺钉,把木板取下来,拿着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也许是因为发呆,她没发现我;也许她发现了只是没在意,以为我是散步的;也许她想解脱,希望我帮帮她,所以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他说的和冉咚咚当初推测的一模一样。怕被人发现,他把她拖到巨石下,坐在水里等。等到半夜,湖边没人了,他从一只游船上偷来两个救生圈,他套一个,夏冰清套一个。他拖着夏冰清从巨石游到西江口,又在西江逆流游了一公里,然后用岸边的茅草绹住夏冰清的头发,把她固定在草丛中。冉咚咚指了指角落,说你从游船上偷的是不是这两个救生圈?他扭头看去,角落里摆着两个写有“蓝湖6号”的救生圈,这是案发后二十天冉咚咚派人从下游罗叶村找回来的。他说样子是这个样子,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我用过的那两个,我把她拖到那片草丛后就把救生圈脱下,丢进江里了。她说你为什么要转移尸体?他说怕你们发现得太早,我没时间离开。她问为什么要把她的手砍掉?他愣住了,仿佛想不起或找不到原因。她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为什么要砍她的手?他说不知道,当时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砍”的声音,像一道命令必须执行,可砍断后我吓出一身冷汗。“手呢?”“我扔江里了。”“你用什么工具砍的?”“一把这么长的水果刀。”他比画一下,大约一尺来长。“刀呢?”“丢进江里了。”仿佛“江”是他的收纳柜,是他的万能答案。

“这人你认识吗?”她拿出刘青的照片。

“就是给我一万块钱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叫他骗子。”

“为什么叫他骗子?”

“他说一万块只是定金,只要我把事情搞定,再到窗口来跟他拿九万块。他怕我不相信,拉开提包让我看里面的钱,有七八坨。但我完成任务后,爬上脚手架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他位置上的那个人说他辞职了。”

“他跟你说过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吗?”

“除了让她消失,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他看着她,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也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我需要你回答的是他告没告诉你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

他歪了一会儿脑袋:“没有,他只说让我搞定,别让她来烦他。”

“他说过让你去杀害夏冰清吗?”

“虽然他没说过要我去杀她,但我认为他就是这个意思,要不然他怎么会找我?我就是个干脏活累活的。”

讯问完毕,易春阳去指认现场。他在栈道上找到了那块击打夏冰清的木板,并用手扭开螺钉。但那块板他清洗得及时干净,加之十个月的日晒雨淋,现在上面已没有任何作案信息。他说从巨石下出发时还看见夏冰清身上斜挎着小包,但到了西江边她身上的小包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夏冰清的随身包可能掉进了湖里。偌大的湖面,三公里的水上行程,要打捞出一个小包基本不可能。他找到了他用茅草绹住夏冰清头发的地点,但草枯了又绿,现在的草已不是去年的草。他指着江面说刀和手都扔进去了。江水又深又宽,冉咚咚请人打捞三天,除了打捞起一辆自行车,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沉木,没有找到那把水果刀。

唯一找到的物证是栈道上的那块木板,虽然木质与残留在夏冰清后脑勺的碎屑吻合,但木板上并没有易春阳或夏冰清的DNA,仅凭供词和这块木板就能认定易春阳是凶手吗?冉咚咚觉得证据不够充分,心有不甘,决定再突击讯问易春阳。

易春阳说该坦白的都坦白了,再也没什么补充了,说完便闭紧嘴巴。他沉默了三个多小时,冉咚咚想放弃,觉得按现有证据给他定罪也没问题,但她偏偏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她拿起他的诗歌,读了起来:“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他微闭的双眼慢慢睁开,整张脸都放光。冉咚咚忽然想起慕达夫跟她说过的一些创作理论,比如:不管作家写什么最终都是写自己;又比如: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作品是现实的回响、心灵的投射;再比如“桌子”这个词是能指,“具体的桌子”是能指的所指等等。一旦展开联想,她就认为这首诗与易春阳切掉夏冰清的手有关。她说你在空气里找到她了吗?“谢浅草。”他的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你能说说谢浅草吗?”

他说谢浅草是我高中同学,长得好漂亮,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皮肤嫩得一掐就出水。她跟我坐一张课桌,其他同学都会在课桌中间画一道分界线,但她从来不画,我的手可以滑到她的地盘,她的手可以来我这边做客。她不愧是校长的女儿,有涵养,不歧视,不嫌弃我是农村的。我怕她的涵养是装出来的,就考验她,故意三四天不换衣服。同学们看见我远远地躲开,生怕我身上的气味把他们熏晕,可她不怕,说我的身上有一种大自然的清香,就像野地里的草和鲜花那样香气扑鼻。我怀疑她说的是反话,继续考验她,上课时我把双脚从球鞋里抽出来,一股类似于豆豉的味道腾空而起,熏得邻桌都捂住了鼻子,可她却假装没有闻到,给足了我面子。那时候我只买了一双球鞋,如果一洗就得打赤脚,直到鞋子晒干了才有得穿。一天下午课间,她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我晾在课桌下的球鞋染黑了。等我回到课桌边,她不停地道歉,说要赔我一双新的。同学们起哄,叫她马上赔。她提着我的脏鞋出去,半个小时后提着一双新鞋进来。我一看是名牌,心想这回赚大了。没想到三天后她把我那双鞋也提回来了,鞋洗得干干净净,她说她用刷子刷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上面的污渍刷干净。邻座的同学告诉我,墨水瓶是她故意打翻的,由于我的鞋子太脏太臭,她早就想买一双新鞋给我,但怕伤我自尊,就用了赔的方式。

为了弄清楚她是爱上我还是同情我,我继续考验她,办法就是高考时故意做错题,故意漏题,特别是数学和英语,我只做了一半,相当于打了五折。交卷时我像英雄被敌人押赴刑场那样昂首挺胸,心里涌起阵阵悲壮。这是一步险棋,我不惜拿命运来赌博,就是想证明她爱不爱我。我一次次考验她,就像考验社会,考验生活,考验朋友,考验亲人,没办法,我考验上瘾了。暑假,我到学校查分数,一走进教务处就看见她坐在里头,笑眯眯的,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好像已经等好几天了。她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她说恭喜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的计划没有得逞,但我只听她说了两句,心里马上踏实。她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比尔·盖茨也没读完大学,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世界首富,蒲松龄考了几十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他写出《聊斋志异》。我问她考上哪里?她说省城师范大学。我想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说虽然你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她不是说友谊而是说感情,这下我才确证她爱上我了。

她在省城读大学,我在省城打工。一天傍晚,我和几百号工友正蹲在工地吃晚饭,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几百号人,全都蹲着,每人捧着一个大碗,黑压压的一片,吧唧吧唧的嚼食声响彻云霄。忽然,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大家的嘴巴都不动了,整个工地安静下来。姑娘冲着人群喊:“易春阳……”听到喊声我才回过神,原来是谢浅草。我站起来,她走过来,工友们挪开一条道,当她走到我面前时他们全都敲响了饭碗,齐声喊道:“吻一个,吻一个。”我羞得脸热心跳,恨不得当场蒸发。可她落落大方,竟然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工友们顿时欢呼,敲碗声此起彼伏,好像那个吻不仅是吻我还吻了他们。她拉着我的手从人群中走出去,就像电影明星手拉手走红地毯那样走。

这之后,我有空就到校园去看她。有时她在上课,我就站在窗外等。每次等待都会有一只纸飞机从窗口飞出来,盘旋,落到我面前。我捡起拆开,次次都有惊喜:“你等我多少秒,我就爱你多少秒,一秒等于一百年。”“亲爱的,我坐在第三排,不许你看别的女同学。”“窗口就像一幅画,你站在画的中间。”读着她写的那些格言警句,我的等待变得短暂甜蜜。下课铃一响,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她,她远远地张开双臂,冲到我面前就是一个熊抱,也不管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请我到食堂吃饭,带我进教室听课,跟我手拉手在校园散步,一遇见熟人就故意亲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她的男朋友。

她喜欢我的诗歌,我写一首她读一首,读给她的老师和同学们听,凡是听她朗读过的人都说诗写得好。我每天都写,哪怕在脚手架上抹灰或在别人家里铺砖,我也在脑海里写,在梦里写,全是写给她的。我写她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嘴唇、挺拔的乳房、苗条的身材和温柔的双手,尤其是她的双手我写得最多,有时把它比作春风,有时把它比作水蛇,有时它像火焰般炽热,有时它像流水般温柔。她的手不仅在现实中抚摸我,也在诗歌中抚摸,现实中它抚摸我的胸膛,诗歌里它抚摸我的心脏,我被它抚摸得像冰雪那样融化了不下几百次。终于,我写够了三百首。写三百首是受《唐诗三百首》的启发,我认为整个唐代都才三百首留下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一个朝代,这就叫敬畏。我把《赠谢浅草三百首》送给她,她找了几家出版社,没有愿意出版的。她说这么好的诗不能埋没了。她设计好封面,找了一家街道小型印刷厂,请求厂长帮忙。厂长是个诗歌爱好者,他翻了翻诗集,点了点头,同意免费提供纸张,但必须等工人下班后我们自己找人去印。她到车间跟班两天,学会了印刷。晚上,工人们下班了,她带着我去车间摆弄那些机器。看着手抄本变成一页一页的铅字,我激动得害怕,害怕得发抖,好像这是一种罪恶。我正发着抖,盒里的纸没了。她关掉机器去添纸,没想到机器忽然转动,把她的右手卷了进去,整个手掌活活被卷没。

我明明看见她把开关拨了上去,但机器为什么会突然转动?我想不通,想得脑袋都快爆炸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出现幻觉,觉得开关是我不小心碰下来的。我越想越内疚,越内疚越觉得亏欠她,就跟她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她问是谁?我说你,还有维纳斯。她的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说你愿意娶维纳斯做老婆吗?我说愿意。她说可没有手终究不方便,现在我配不上你了。第二天她消失了,我联系不上她,就到女生宿舍去找,室友说她退学了,给我留了一件礼物。我撕开她留给我的纸盒,里面是一尊维纳斯铜像。我打电话到她家找她,她爸接的,她爸很生气,说我没有这么个女儿。堂堂一校之长,竟然不认自己的女儿,原因不外乎:一是他讨厌女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二是他不愿意接受女儿断手这一残酷的事实。

“谢浅草的手粗糙吗?”冉咚咚问。

“不粗糙,她是校长的女儿,没干过粗活。”

“可你在诗里写她的手和你的手一样粗糙。”

“虚构的,你会相信抚摸我的手是柔软的吗?即使是的,写出来也显得不真实吧。”

“夏冰清的手呢?”

“丢江里了。”

冉咚咚补充调查,发现易春阳说的谢浅草并不存在。他就读的高中,校长确实姓谢,但他的女儿叫谢如玉。谢如玉现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她说易春阳确实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没跟他坐过一桌,也没跟他谈过恋爱,更没送过他球鞋。印象中,他比较邋遢,头发留得长,衣服穿得颓废。他那双球鞋,每次走进教室都呱哒呱哒地响,同学们一听见响声都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要扇掉什么气味。他不喜欢说话,喜欢发呆,经常呆呆地看着窗外,有时老师叫了许多声他才回过头来。不过他有写作天赋,语文老师常常念他的作文。他的成绩一般,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几乎是班上倒数第一。每次考试,都是他第一个交卷,他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跟他没有任何联系,他不会到大学里来找我吧?反正我是没有看见过他。

易春阳邻座的男同学叫朱括,现在省城做酒店管理。他说谢如玉的证言有偏差,要么是故意说谎,要么是无意识的选择性遗忘。易春阳暗恋谢如玉是我们班公开的秘密,他曾经偷偷给她写过一封情书。情书她没打开,也没退给他,而是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没有找他个别谈话,而是打开情书在讲台上朗读。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的本意既是想警告一下早恋的同学,也是想炫耀一下易春阳的写作才华,但却深深地扎伤了易春阳的自尊。班主任每读一句,同学们就爆笑一次,易春阳的头就往下低一点点。结果情书读完,易春阳的头已经低到了裤裆,身子弯得像蜷缩的穿山甲。班主任说学校不允许早恋,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同学的情书写得有水平。情书里有许多好句子,我都忘了,其中一句我记忆深刻,谈恋爱时还引用了——“如果不曾被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你的美貌就是廉价的。”从此后,同学们都叫易春阳“死去活来”,他变得少言寡语,整天咬牙切齿,像恨叛徒那样恨谢如玉。

易春阳提到的街道小型印刷厂叫彩虹印刷厂,坐落在文新路四十八号,厂长姓袁。当冉咚咚把易春阳的照片递给他看时,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那栋楼就是易春阳参与修建的。冉咚咚扭头看去,那是一栋三十层高的写字楼,白墙蓝玻,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大楼已投入使用,门前停着一排长长的豪车,穿西服打领带的人们进进出出。袁厂长说两年前,易春阳在对面的工地干活,下班后常来找吴浅草聊天。吴浅草是我厂收发员兼来访登记员,之前她是一名印刷工人,因为一次印刷事故她的右手被机器卷没了。易春阳每次来都穿得干干净净,要么西装,要么衬衣,还抹头油,一点也看不出是从建筑工地出来的。虽然他经常来,但吴浅草好像不兴奋。他写了好多诗,每首都献给吴浅草。我跟他说要献就献一本,只要肯出印刷费我们厂可以帮他印。他问了问印刷价格,说可惜钱包不够胀。

吴浅草说前年四月二十一号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座十厘米高的维纳斯铜像,铜像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邮寄者姓名和手机号码,外加一句:“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我既开心又感动,就给那个名叫易春阳的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残了?他说他看得见我,我赶紧挂断电话,以为他是跟踪我的变态。第二天傍晚我听到有人敲窗,问他找谁?他说我叫易春阳。他穿得整洁干净,看上去不像坏人,我就叫他进来坐坐。他说他在对面的工地干活,楼房建到二楼时就在脚手架上看见我了。我谢谢他的礼物,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反请我看电影。我感谢他请我看电影,改天又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请我去公园里划船。请来请去,我们成了朋友。一次看电影他突然想吻我,我推开他,说只能做朋友,不能做恋人。他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他说长这么大还没吻过任何女人。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觉得他挺可怜,允许他吻一下脸蛋,讲好了就一下。他守信用,真的只飞快地吻了一下,之后便不停地舔着嘴唇,直到电影看完了还在舔。他给我写了好多诗,我虽然看得不是全懂,但知道他爱我。我怕他爱上我,也怕我爱上他,就有意跟他疏远,故意不接他的电话,尽量找理由不出去跟他耍。他想不通,三天两头就来问我为什么?难道我配不上你吗?我把右肢递到他面前,说你能帮我装上一只假手吗?我妹妹在读高中,马上就要读大学了,你能帮助我供她读完大学吗?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都需要我供养,你供养得起吗?我不是不想爱你,是爱不起你。他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发呆,走神,久久不说话,但一说话就把我吓坏了。他说我会给你一座大楼。我说在哪里?他指着对面说这栋。我说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说我会给你一只手。我说手呢?他举起裁纸刀割自己的右手,我吼他,把刀夺过来,他吓得瘫坐在地上,好像一辈子都不想站起来了。他的行为越来越怪,有时他到窗边来看我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有时他到屋里坐上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最后来看我是去年春节后,他说这边的工程包括装修全部做完了,要转到下一个工地,下一个工地离这里很远,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来看我。临走时,他希望我送他一个纪念品,方便今后想念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我拉开抽屉翻开小包,都找不到合适的纪念品。他指着桌上那尊维纳斯铜像,说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我说可以,这本来就是你的。他说你真幽默,我什么时候送过你铜像了?当时我就想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连送我铜像都忘记了?我用报纸包好铜像,装进一个塑料袋,递给他。他说了声拜拜,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综合证人证言,冉咚咚得出结论:一、谢浅草是易春阳的幻觉,她是谢如玉和吴浅草的合体;二、他的幻觉跟现实有出入,大部分是反的;三、他有“被爱妄想症”。冉咚咚想第三点我也曾有过,但我发现得及时,很快就把那个虚构的郑志多强行驱逐出脑。其实有一点“被爱妄想症”不是坏事,就像有一点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是坏事一样,它们都具有安神补脑利于睡眠之功效,关键在于如何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