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现在如何?”我思索着,缓缓问道。
  “自是谁也不见,但或许你这孩子能行。”阿翁提了一口气,于万般无奈之中略显出一丝希望。
  我只是摇头,道:“并非玉羊胆怯,实在是此事难以回天,我根本不知如何向父皇开口。皇后啊,她何生此心?!”
  “娘娘这次是太过昏昧了!”阿翁岂不知其中利害,也深以为是,不觉低下头去,未几又叹道:“皇后生性严谨,就算有所希冀,也不会是非不分,都是王守一人心不足,害了皇后!”
  “阿翁说谁?王守一?”这是我近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莫名一凉,一时说不出个短长。
  “哦,这王守一是皇后的胞兄,也是陛下的妹婿,清阳公主的驸马。”阿翁以为我不知,倒解释了一遍,目光中亦添了些愤恨之意,“他看皇后无子,又不得宠,自感处境危殆,便生出这些歪心邪念来蛊惑皇后,所以皇后虽有罪责,却非主谋。”
  我想这话却是,皇后纵有此心,却是身处后廷,不便与宫外术士往来,必是有人从中联结,才生此祸。
  又想来,王氏一族,姐姐为皇后,兄长尚公主,妹妹嫁亲王,早已是富贵登极,常人难望项背。而这王守一贪婪成性,毫不知餍足,承望一块木头来稳固荣华,却反使覆巢毁卵,万劫难复。
  “既是王守一肇祸,难道父皇也不容情?”我问道。
  “陛下的脾气你还不知?”阿翁却是反问,神情苦涩,“丫头,既然来了,好歹尽力一试,去见陛下吧!”
  一时语塞,难以拒绝,又想起临行时晁衡说的那句“尽力而已”,便终究点头应下。
  偌大的正殿,只有父皇一人。他端坐上席,略无表情,亦不见一丝愠色,却是冷静得可怕。我对此心知肚明,没有行礼惊动,只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坐下,像从前一样。
  “父皇,二月春寒,你不要一个人静坐,冷不冷啊?”我握住父皇撑在几案上的一只手,既是真挚的关心,也想借此打破僵局。
  “是力士让你来的?来劝我?”父皇抬眼,亦是一片了然。
  事实确是如此,我便先点了头,忖度着道:“殿外还跪着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来劝父皇的。”
  父皇顿了顿,只道:“皇后尽失母仪,不可原谅。”
  “其实玉羊得知此事时也觉得毫无挽回之机,但不论是晁衡还是阿翁,他们都要玉羊尽力一试。父皇,玉羊该怎么办?”
  这情形,直言相劝定然行不通,唯有这般,既是实话实说,又是委婉陈情,望父皇能明白一两分。
  父皇却笑了,拨开我手反拉起我,道:“那你就听从自己的。”
  只这一句,才有些希望,就瞬时一败涂地。我,失了口了,不该这样去说。父皇到底是父皇。
  我想自己也该告退了,可与父皇对视之间,却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父皇,夫妻之间没有子嗣,真的会令深情淡去吗?”
  父皇一怔,良久才道:“皇后是诸王公主的嫡母。”
  我问得突然,父皇答得却是周全。皇后自然是嫡母,但没有亲生的孩子,终究令她蒙羞。便至如今田地,也唯是出自这个源头。
  父皇会不知这个道理吗?他当然不会,他只是在遮掩,遮掩自己的断绝之情。
  仍退至偏殿,阿翁迎上来询问,我愧无可言,只向他摇了摇头。他皱眉闭目,痛心疾首,险些站不稳脚步。
  “阿翁,父皇会怎么处置皇后?会赐死吗?”我上前一步扶住阿翁,心中亦是一阵急痛。
  这次换成阿翁无言摇头,但我却不敢继续问,他这摇头的意思是“不会”还是“不知”。
  离开紫宸殿,仍走了先前的小道,而心情比来时沉重得多,便只低头默默而行。一时已至宫门,送行内侍告辞返回,我才稍稍抬眼去寻看自家车驾。
  而这一看,却先看见了潭哥哥与楚妃。他们从正道走来,也是要出宫的。我这时倒无别的念想,只恍然意识到,楚妃今早为何不在楚家。他们必也是闻知废后的消息,去紫宸殿前求情了。
  潭哥哥也瞧见了我,快步向我走来,却将并肩而行的楚妃抛在了身后。他道:“玉羊,你也进宫了?”
  “哥哥已见我在此,何生此问?”我挤出一点微笑,避开他的目光,只暗自瞥向楚妃,她倒很是从容,步子停在两步之外。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能见着父皇,他如何说?”他急急解释。
  我叹了一声,只道:“虽是见了,却和未见一样。父皇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会如何。”
  “那……”他欲言又止,面色难堪,片时一阵摇头,才道:“我本想见不着父皇,好歹去看看皇后,可我母亲说,蓬莱殿已被禁军把守,任何人都进不去。我实在……唉!”
  皇后素来对潭哥哥很好,他这焦灼的心情我亦十分理解,却一时再看楚妃,她倒是有些安静得过了头。
  皇后与她沾亲,她也一向亲近皇后,就算她忌惮着我在场不便多言,却为何面色这般镇定?常理,她至少应该显得几分伤心。
  “玉羊。”
  思绪尚未落定,晁衡竟忽然出现在宫门口。他驰马而来,行色匆忙,而下马来至我跟前,又不失尊敬地先向潭哥哥拜了一礼,而后,一双眼里就只有我。
  “你怎么来了?在家里等我就是啊!”当着人,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小声对他言道。
  “好了,既然晁衡来接你,你们便回去吧。”
  晁衡正要张口回我些什么,却被潭哥哥抢了先,而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我未及看清他面上的情绪,但顺着他离去身影,倒再一次看向了楚妃。不意外,她这时才有所动容,目光直直盯着晁衡。
  回府的路上,晁衡将马系在车后,自己与我乘车,却倒一句不问,只将我揽在怀中。
  “满郎,我没事的。”我想他无非是担心我。
  他这才略松手臂,缓道:“我都知道了,陛下要废后的原因。公然他此去求婚未成,因为宁王也去了宫中。”
  我听来自是感慨,想今日虽是吉日,却发生了最不吉的事,实在讽刺,而倘若真的废后,又恐怕天阔的求婚也要再次愆期。
  “皇后虽然生性严谨,却是抚下有恩,素来无人谮短,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大约能去求情的都去了。可是满郎,我没有说服父皇。”
  “你是个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不用说我也知道。”他抬手轻抚我的后脑,一片安慰之意,“尽力就好,不要自责。”
  是啊,我还能做什么呢?这般想来,竟觉今日入宫都是多余的,父皇从来都是乾纲独断之君。
  翌日,晁衡上职离家不久,天阔却匆匆而至。他身着崭新的浅绿官袍,是从鸿胪寺来的。
  乍一见面,我还未及问他为何上职期间忽然到来,就先从他口中闻知了悲讯——皇后王氏废为庶人,驸马王守一赐死。
  “晁衡昨日同我说你进宫去了,难道你没有劝动陛下吗?陛下那样宠爱你,你的话他也不听?!”
  我道他来是作何,原是不知昨日内情,前来反问的。
  “你姐姐昨日也进宫了,她没有告诉你宫中的情形吗?没有人能说得动父皇。”
  “唉,她哪里还有时间顾着我。”天阔长叹,神情悲愁,复道:“你也知我家与皇后沾亲,而此事虽不至牵连,但姐姐从此也少了依傍,说不定还会因此为人耻笑。况且,我姐姐只是侧室,就算庆王情重,来日也必纳正妃,甚至更多的女人,她的处境越发难了。”
  天阔为亲姐的前程担忧,其情状竟比楚妃自己还要费心得多,便再回想昨日宫门口楚妃的神色,只更觉非同寻常。
  我不知怎么回他,他一点也不知自己的姐姐早已变了心肠。比起皇后被废,我想,这才是更会让他伤心的事情。
  天阔离开后,我立即修书一封要霜黎送往了宁王府,好歹先让同心知晓大火以来的所有详情,来日治罪楚妃,她是最能稳住天阔的人。
  至申时晁衡归家,面色凝重,想也是知道了废后之事不敢相告,我便先开了口,他才如释重负。
  “今日朝会,陛下命高将军当廷宣读废后诏书,我虽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扬开来,如今已是朝野悉闻了。”
  此刻只想到了汉朝班婕妤的那首《怨歌行》,因便问起晁衡是否知道,徒然唏嘘:“皇后也曾与父皇共患难,然则无子少宠,日以厌薄,便至秋扇见捐,恩情断绝,除了可怜只是可怜。”
  “玉羊,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难过。”晁衡似乎不知怎么答我,停顿了许久才道了这句,目光亦有些发怔。
  “我只是为皇后难过。”我苦笑道,心中渐起涟漪,“昨日临去前我问父皇,夫妻之间没有子女是否真的会令恩情淡去,父皇却说皇后是诸王公主的嫡母。这是我认识父皇近四年来,听到他说过的最冷血的一句话。”
  “这些事情都太过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玉羊,你千万不要太过细想,伤了心神。”他露出忧色,不为此事,只是关心我。
  我自来豁达,有些忧思却并无痴念,而见他这副神情,不觉又想到自己身上,便凑近了些道:“满郎,我们生个孩子吧。”
  他闻言一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口唇微张却良久无语。
  我笑了,心中甚是明透,道:“自我被茜娘生产吓到,你便刻意不与我亲近,我不傻,都看得出来。但是满郎,那只是一时的,而我们既已成婚,必定是要经历这些的。”
  “玉羊,你还不到十七岁,尚小。”他总算缓过些,只是眉头尚未打开,“你不要将皇后之事联系自身,胡思乱想。不论有没有孩子,我都会爱护你,一生一世。”
  我岂不知他待我深情,只道:“皇后是皇后,我只管我们的事。难道你不喜欢我生的孩子?”
  “怎会?!”他反问一声忽然将我搂到怀里,十分紧张。
  “那我们就尽快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仍是笑道。
  “嗯。”
  ……
  皇后被废成了开元以来最大的事,坊间议论自是不少,更有好事者将十二年前立后的诏文与如今废后的诏文并在一处讥诮嘲弄。
  那册封诏书曰:“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芝兼图史,训备公宫。顷属艰危,克扬功烈,聿行昌运,实赖赞成。正位六宫,宜膺盛典,可册为皇后。”
  而废后诏书则言:“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这两道诏文加起来不过百余字,却是皇后的一生。
  我依稀记得,开元九年皇后要杖杀小满,我去向父皇求救,父皇就说了一句“皇后,华而不实”。可惜,那时我不懂,但现在,懂了也无用。
  流言四散,众口传扬,非能禁止。未有几日,又有一位名叫王諲的诗人作了一首《翠羽帐赋》直讽君王:翠羽飘摇陨晓风,何时吉梦叶罴熊。脱将半臂共汤饼,泣请三郎念阿忠。
  诗中所言之事,我曾亲历。